无可穿越（原创）

简单

那天，陈希和邻居林香一起送孩子去参加竞赛考试。

　　孩子们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过星期了，在学校里是怎样补课的，不得而知，看得见的，是重得背不动的书包，是做不完的作业和各类测试卷。听说，这一次的竞赛成绩，将会决定学校的整体排名，也直接影响到老师们绩效工资档次的高低。

　　有时，林香她们俩说起这事，都忍不住抱怨，上个小学都这样负担沉重，以后上初中高中了，还不得累死？

　　平日，林香是不怎么去学校的，因为孩子们的学校就在小区对面，过了马路就是，省了不少接送的功夫。除了这，还有一个明说不谈的原因是，林香不注重形象，臃肿邋遢，而孩子们对家长的形象已经很敏感，有时开家长会，家长必须到场，她女儿小西便有些神情黯然，惹得林香发了火，“咋！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要不是我，哪儿会有你，你倒嫌弃起我来了！”

　　所以，除了非去不可的情形，有什么事一般都是陈希捎带着办了。有次学习搞文艺汇演，参加演出的同学家长必须去，两个孩子一商量，一致要求陈希做个代表，而且还建议穿上她们认为最漂亮的衣服。

　　临出门，还唯恐不去捧场，一再说，“记住一定要去哦！”

　　小孩子的虚荣心，已经大大地威胁到家长的尊严。

　　陈希倒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女，说不上漂亮，也并不难看，但是那静静散发出来的优雅气息，使她总是与众不同。

　　等到学生们进了考场，人海便好似退了潮，平静下来了，物以类聚地自动分成一丛一丛的。有的捡个红砖头块在水泥地上画着棋盘，有的买了扑克热火朝天地斗地主，有的就在花坛沿上一溜坐着闲聊。

　　陈希和林香正寻思着在哪里休息一下，这时候，便看到一个白胖的女人打着花阳伞过来了。陈希眼有点近视，还没看清是谁，林香就换了无限惊喜的声腔，夸张地说：“哎呀，这不是蓝大美人吗？”
　　蓝翠芝哈哈笑着说：“这不是林小美女吗！”这时候，一股子浓郁的香水味也随之袭来。

　　这没什么稀奇，但凡知道蓝翠芝的人，便都晓得她的惊人之举。比如，夏天涂红指甲，那十个脚趾甲涂得鲜红鲜红，穿了凉鞋，就格外惹眼；比如，爱洒香水，五米开外绝对浓得化不开……这样的行径要是发生在一个年青女孩身上，似乎无可非议，而蓝大美人的青春可是快奔五了。

　　从前，这三个女人是一个车间的工人，蓝翠芝也是去年才调到分厂的。一年不见，她依然神采奕奕，大波浪的卷发染得金黄，碎花连衣裙是低胸的，脖子里挂的珍珠项链也不知是不是“贾宝玉”。众人都称她是蓝大美人，想来也不全然是戏谑，人家的皮肤就是白，一白遮百丑。而且一把年纪了，还打扮得小姑娘一般花哨，也真不是一般的勇猛。

　　三个女人一台戏，加上蓝翠芝那笑声又是极有特色的，所以，引来不少目光，在她们身上瞄过来瞄过去。

　　“咦，林香这个裙子上档次嘛，你瞅你瞅，穿上跟小姑娘一样！这得多少钱哪？”蓝翠芝一上来就施展了拍马屁的功夫，能把水桶腰、满脸斑点的林香夸成小姑娘，也只有她能出说口吧。

　　陈希在一旁含了笑，看着两个女人的表演。

　　她想起从前在一个车间时，蓝翠芝是怎样刻薄地笑话林香穿衣服没有品位，垃圾得要不成；一张脸要么涂成白面狼，那是没结婚时候，要么干脆连基本的护理都懒得做了，反正孩子也有了，江山已稳，大局已定。

　　她现在这样舍得恭维林香，那是因为，后来，林香的男人调去做了蓝翠芝所在分厂的厂长。这样的巨大变更，大概是一向以貌取人的蓝翠芝做梦也想不到的吧。那个短粗黑胖的男人，一直以来，在她眼里就是一只比谁都窝囊的熊。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能被夸做小姑娘，大概每一个女人都是要眉开眼笑的吧。林香果然笑开了花，也低头打量着自己的酱褐色衣裙，伸出了三个手指，说：“不贵，三百多。”蓝翠芝不免又说些甜得发腻的话，说这衣服就是雍容华贵，衬得上林香的高贵气质；看这身材保持得多好，一把儿的腰呢。

　　末了，也许觉得需要衬托，便用一只手扯着陈希的枚红色连衣裙说：“陈希呀，以后你也得买件上档次的衣服穿穿，就照林香这个水准的！”陈希没想到蓝翠芝恭维别人，却就势把自己拉来做了垫脚石，这样对比着，贬低着，真可恶。

　　当下虽然心里十二分的不舒服，陈希脸上少不得还是带着尴尬的笑。——自己的男人要是厂长，估计这情势就要颠倒过来了吧。

　　想来，也无可厚非。这尘世，熙熙攘攘，不过是名来利往，除了自己的至亲骨肉，又有几个是真心对待，而趋炎附势自是古往今来人之常情。

　　蓝翠芝这样势利的一个俗人，当然是自觉地投身于这洪流中去了。可惜命运不济，便落得个恨人富笑人穷。日里总是骂自己的男人不中用，孩子不争气，晚上看见小区里停着的那些黑亮小轿车，总有捡了石子深深划一道子的冲动。

　　陈希忽然就想起了中学时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范进中举》。一朝平步青云，先前的冷眼都变了热心，周围的世界呼啦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放到今天也要晕了，想来当日范进欢喜疯了是多么正常的事。

　　陈希怔怔地笑着，恍惚觉得，眼前的林香和蓝翠芝宛然是穿越时空而来的历史人物呢。——转来转去，我们的生存境况好似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变的是外壳，是突飞猛进的技术，是日新月异的城市面貌，不变的，是剥脱外壳之后人的那颗心，那些奔突的欲望和弱点。千百年来，从未超越和改变。

　　从前林香的男人“熊”着做一般工人的时候，洗衣做饭都是他的事，完了还不少挨老婆骂，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厂长，林香也变得娴淑了，不仅不骂了，洗衣做饭无怨言，人群里还以无限荣光的声腔说：“我们家那厂长啊，……”

　　陈希想，怪不得人都伸长了脖子往上爬，先前做工人时，林香的男人成天怂头巴脑，低人一等的样子，现在昂了头、挺直了腰杆，就画龙点睛一般有了人样儿，似乎也陡然平添了几分男子汉气概。
　　男人像男人了，女人也就像女人了吧。

　　这个世界真奇妙！

　　有一天，陈希下班的时候，她们车间主任忽然叫住了她，说：“小陈，你不是会网购吗？帮我买一本《沧浪之水》，回头我给你钱。”

　　陈希笑着说：“王主任您说的什么话呀，不就一本书嘛，我也正好看看。——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的‘沧浪’吗？”

　　王主任说：“应该就是吧。说的是一个曾经以屈原、文天祥、李白等人为偶像，坚守自己的信念和理想，却屡屡碰壁，最终被后天环境吞噬的知识分子的人生蜕变。听说在大学生中反响非常强烈。”

　　王主任的举动多少有些反常，在陈希她们这些女工眼里，他简直就是迂腐的老夫子，戴着厚片眼镜形象不好不说，尤其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他不准女工在车间里穿裙子，一年四季都是死板板的工装，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做了车间主任也有好几年了，当年厂里和他同做这个职位的，大多数都已升职，只有他，高不成低不就地提溜着，成天和这一群啰嗦难缠的女工们打交道，那锦绣前程好像无限遥远着呢。

　　想必，他也很想了解一下人家是怎样摒弃了一颗单纯的心，换得官场如鱼得水秘笈的吧。

　　陈希想，买两本好了，我也得好好参悟参悟，要不然，总是在边缘徘徊，早晚得被排斥出去。

　　晚饭后，陈希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东西，见那些鸡皮鹤首的老先生们又聚在树荫下谈古论今，正说到文化大革命那时候的事，一个说：“要么当左派，要么当右派，反正你不能中立，中立的结果是，左右两派都把你当敌人……”

　　陈希听到这里，便极快地想起她们厂里的情形，可不也是这样吗，都是一个一个的小集团，彼此之间都有着无形的严格的界限，那样壁垒森严，不可逾越。可是，时代毕竟还是有变化的，管你们怎样争斗，我就拿个死工资，图个心里干净，到底还可以有中立的余地。

　　回来的时候，那些老年人已经散去，聚拢了一帮二三十岁的男人，一边就着明亮的路灯斗地主，一边议论些当下的热点话题，便听见有人动劲地甩着牌，然后日娘捣老子地说：“这不是愚弄人吗？他们一个二个都学和珅哩，却叫咱老百姓学雷锋！”

　　陈希笑了笑上楼去。这时代，言论自由还是有的。

     今天转眼便成了昨天，成了历史，而历史从某些角度看是天翻地覆，换一个角度，也许就是千古一辙，长江后浪推前浪，却终究无法超越。

　　所以人类是如此的可悲悯。即使真有本领穿越历史，向后或向前，也还是要身不由己地被卷进那个无底的黑洞中去。

　　似乎，是上帝早已安排好的一种宿命，谁都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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