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点工

九九i

      活儿快干完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对面楼房的灯哗的一下就都亮了，那一只只亮堂堂的窗口变成一道夜景，站在这边望对面，他能清晰地看到对面楼里每户人家屋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在晃。把最后一块玻璃擦完，他从窗架上跳下来，天冷，整个下午他都在窗里窗外擦玻璃，手被冻得红红的，裂开几道小口子，裂开的口子见了冷水，便发痒，还有些发僵。
　　这家的活儿是两间屋子和厨房，客厅也不算大，整个屋子的玻璃和窗户，包括阳台，整整干了一个下午。现在终于可以舒口气了，他坐下来，掏出烟盒，想想，又装了回去。刚才在屋子里他想抽烟，刚把烟点着，就发现女主人面带愠色，虽没有说话，但她那眼神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他装没看见，赶紧抽了两口便掐灭了。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好意思再抽。
　　刚开始干活时，外面的风还不算大，却极冷，是干冷的那种冷。寒冬腊月的，能不冷么？咱干得就是这个营生，挣也就挣这个辛苦钱。
　　师傅，你喝口水吧，这是刚沏的茶。
　　唔，不用。
　　师傅，您干这活儿几年啦？
　　三年。他说。他虽刚刚干上不久，也不想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新手，那样谈价钱时会吃亏的。
　　看样子，你不像是农民工吧？
　　下岗五年啦，原先的南京桥架厂不景气，倒闭了。哈，过去算国企工人，可一觉醒来，咱就变成了“四O五O”人员了。
　　噢，是这样啊。女人叹口气，不再问了。
　　若在以前，他羞于对人说自己是下岗职工，他嫌丢人，四十好几的人下了岗，就跟秋天落叶似的，就跟水里浮萍似的，着着慌慌的，还不如个农民工。几年来，他靠打工谋生，先是在南京装修公司做杂工，后来又在不锈钢厂管食堂，都干了没多长时间。不幸的是，去年妻子一场重病，光手术费一下子折腾进去好几万，把家里的一点积蓄全都付了医疗费还不够，最后只好将干了两年的食堂活让给别人，自己出来打工……自打从去年女儿考上大学，愁苦中的他忽觉得自己生活有了一抹亮色，就跟黑暗中看到了光明。是啊，为了妻子，为了女儿，即使再苦再难，他都得咬牙挺着啊。苦日子挺挺也就过去了。每次听到刘欢那首唱给下岗工人歌时，他就异常兴奋。他把刘欢唱的那首《从头再来》听了一遍又一遍，每听一遍他都激动得想哭。今年一进腊月，他又干起了南京保洁服务的活儿。这活儿是老同学帮他介绍的，腊月里干一小时可挣到八块钱。打扫屋子，擦洗箱子柜子，擦玻璃，若运气好，一天就可拿下三四家，算下来就是百十块哩。
　　现在，这家的活儿也干得差不了，就在阳台抽一支烟吧。他看看四周，便点了一支烟抽。刚才女主人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的儿子在写作业。他抽着烟，欣赏着对面楼群的夜景。
　　这主家住五楼，他的家也是五楼，只可惜，他自己的家到现在还脏乱得下不了脚，只等到年三十那天，最后才轮到自己的家，自己家怎么也好说，简单的打扫一下，该买的买买，这个年就算是过了。从阳台上望出去，满眼万家灯火，城市的街景亮亮堂堂的。这座城市是他从小生活生长的城市，一年一个变化，现在人们的生活就是美哩，没事可见天站在这高高的五楼上看风景。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冷的气息。今年入冬后雪少，腊月这场雪一下，就有点要过年的气氛了。这时他想起了家里的妻子，早上临出门时，还嘱咐他回来时去“双合成”买一合“娘家馍”回来，妻子一再说，双合成的“娘家馍”喜庆，买那种最便宜的就行。妻子行动不便，这些天他又忙着揽活，家里的年货都没有置办哩。妻子就想吃娘家馍，过年有了娘家馍，女儿回来再包顿三鲜馅的饺子，这年也就过了。
　　嗯，娘家馍，妻子就认准要娘家馍哩，等会结了账，他就去买。
　　这家的活儿干完，就该和主人结账了。在腊月里，他手上的活儿排得满满的。时间就是金钱，有时，时间真比金钱还金贵哩。他走进屋子里，小屋的灯亮着，隐隐约约可看到那孩子低着写作业的影子。他看看表，想，这女主人也该回来了吧，她不回来，我跟谁结账啊？
　　门响，是那孩子从小屋里出来了。就问道，你妈呢？她上哪了？
　　孩子说，我妈说，她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唔。
　　叔叔，您喝水吧。
　　唔，你妈她该回来了吧？他看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我妈她好像是买东西去了。
　　你爸呢？
　　……无语。
　　嗯，不该问那么多。看样子，这又是个单亲家庭，估计是离了。在屋子南京清洗保洁时，他没见有男主人照片什么的，还有，茶几上连个烟灰缸都不摆，平常家里估计也没什么男人来。
　　孩子可能是学习学得累了，看他坐在那儿抽烟，俩人就在屋里聊天儿：
　　叔叔，你说我妈她干嘛非逼着我考上重点高中不可啊？
　　啊哈，孩子，你考上重点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好大学啊。他记得自己当初也是这么教育自己的女儿的。
　　可万一要是考不上怎么办？男孩说。
　　考得上，你这么用功，怎么能考不上呢？当初自己也是这么鼓励女儿的，可是那年中考时，女儿的发挥有点失误，成绩出来还是差了五分，结果只能东借西借，凑了一万块钱才勉强上了个自费生，好在女儿还算争气，去年高考考上了大学。
　　他叹口气，孩子，你要理解大人的心，她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
　　是吗？可我一点都不觉的。我爸爸要是活着，肯定不会这样的。
　　你爸爸，你爸他怎么啦？
　　死了，半年前他出去谈力士乐柱塞泵合作生意时出了车祸……。他看到孩子的眼睛红了，他便不好再往下说什么，心情也随着有些沉重了。唉，也是个不幸的家庭啊。
　　……
　　女主人终天回来了，一进屋就连声说，对不起，让您等急了吧？
　　他说，没事。他看到女人额头肩上披着晶莹的雪花，被屋里的热气一嗬，两只眼睛汪汪的，他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两盒“娘家馍”。很想问一声店铺几点关门，但又不好意思张口。
　　女人问，师傅，干完了吧？
　　他说，干完了。请你检查一下吧，看看哪儿还不满意。说完便后悔，这不是多余嘛，咱干的活还从来没让主家不满意呢！
　　女人微笑着，从屋里到屋外前前后后看了一下，就说，不好意思，你这活干得还真是不赖呢，师傅，我有一个亲戚的家还没打扫呢，明天也想请你再辛苦一下……
　　啊呀，这不大可能。他想推掉的。
　　见他犹豫，女人又说，如果你活儿太多的话，就算了……
　　他很诚实说，啊，实在报歉，明天是还有一家，是我老丈人家的活儿，你看他们老俩口都七八十了，我每年都得去帮忙扫一下，没办法。
　　那女人立刻红了脸，唔，那不好意思了，如果实在忙不开的话，就不麻烦了。
　　这时男孩突然插话说，叔叔，您无论如果也得去啊，那是我奶奶家，爸爸去世后，到现都还瞒着奶奶和爷爷没告诉他们爸爸的事，直到今天，奶奶还以为爸爸他出远门了，过年都不能回来。
　　小强！女人在一旁制止道。
　　他心里格登了一下，忙改口说，要不这样吧，明天只要有空，我，一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