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带着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儿子昆仑,应邀到内蒙古包头过春节,火车沿着京包线返回北京经过居庸关一个叫青龙桥的小火车站,就是当年大清国第一批公派留欧百名少年之一詹天佑主持修建的那条铁路和这个小火车站。青龙桥车站紧贴长城,铁路从长城间穿行而过。 农历正月的塞外之城包头,零下30多度。可巧了,那天,我们坐在绿色车厢内,窗外一片银色的世界,我知道下雪了。 车在青龙桥停车五分钟,为了看看塞外长城的雪景,我赶紧抱起儿子,和妻子一道走出拥挤的车厢,来到站台上。 这雪下得起劲,雪花像棉花朵一样,纷纷扬扬轻轻地飘落在身上,不几下,我们都成了雪人了。此时,我不由得记起毛主席的《沁园春·雪》: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我一激动,就想把这情致和景致定格下来。刚好,站台内就有一分钟快像服务。我们全家站在詹天佑塑像前来了一张全家福。 北方的冬天,有雪,世人都知道的。 而鸡公山冬天也有好雪,好大的雪,大家就不一定知道。 鸡公山地处北纬31°线上,四季分明的如同四季的油画。霜降一到,树叶就开始变换着色彩,直到红枫飘飞,层林尽染。 俗言曰:“打霜上凌,狗屎落阵。”这霜降的季节,夜晚气温骤降为零度之下,河溪里的水流越发变得透明清澈,一切水中杂质污浊都纷纷沉入河底,就连自由游弋的小河鱼也会“鱼翔浅底”了。 农民们收完了庄稼,备足了柴火,开始窖藏萝卜、白菜,准备过冬的干菜、咸菜。连林中的松鼠,也拖翘着长长的狐毛刷一样的尾巴到处忙活,到处乱窜,准备着栗子、橡子等坚果,它用那张巧嘴和四只灵爪,将那一颗颗、一粒粒饱满 的食物搬运进自己小小的安乐窝里。 冬天说到就到了。 “小雪大雪,必定下雪”。这农历二十四节气,对鸡公山的气候可准了。据说,当年上古帝君创造夏历二十四节令时,就是以我们黄淮及长江中上游流域气候为标准的。 鸡公山的雪一般都是到“ 大雪”“冬至”之后开始的,直到第二年“立春”,有些年份甚至到农历三月还会下场“桃花雪”。 儿时的鸡公山,山下隆冬气温在摄氏零度至零下10度左右,山顶上更冷一些。记得有一年,家里的火垅里驾着一大堆树兜子(树根),一家人围着火垅烤火,火垅边的瓦沙罐子里煮着自打的野山毛栗子,烤着红薯,拉着家常,讲着故事。吃好了,玩困了,弄灭了火,就上床睡起了懒觉。家里的那只小花猫,不知什么时候也钻进我的被窝里,呼呼地睡得香甜。 半夜,起风了,呼啸的北风带着尖哨,呜呜的厉害。那时,我们家有三间瓦房、三间草房。睡觉时,只听见尖厉的风吹着屋顶上的瓦片横来竖直地咂响,屋顶茅草扑啦啦地一阵阵掀动,门扇被风摇动得支扭地当当直响,窗户贴的百联纸也被风吹得啪嗒啪嗒作声。不时有冷风从门缝窗缝中灌进来,我掖了掖被子,身体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 天亮开门时,已是早上九点过后,母亲起得早,早饭已经做好,父亲已将火垅的火又烧了起来,那只小花猫还是睡得很香,我实在让尿憋得不行,这才肯披衣起床。 呵,好大的一场雪呀,从鸡公山顶一直到山下的谷野,一片银白,粉妆玉砌,山啊,石啊,沟啊,坎啊,田啊,地啊,全不见了,只是一片银白的世界。 冬天,天短,我们农家小户为了节省粮食,大多只吃两顿,即上午一般十点左右早餐,下午四五点晚餐,也叫吃暗早饭。所以上午太阳爬起老高的,各家各户才升起炊烟。 这下雪一般有个规律,什么“七晴八不晴,九里放光明”,什么“下雪不冷化雪冷”,什么“晚晴不是好晴,晚走不是好人”,什么“坏了初二三,半个月不得干”......这些都是鸡公山新店一带的冬季农谚,很准的。如果是半夜下大雪,第二日基本上会放晴;如果是白天一大早下大雪,那这一整天,人们都不能从事户外活动了。 吃过暗早饭,大人们一般还是围着火垅烤火,嗑瓜子,喷古文或干一些手工活计。小孩子们可就不一样了。他们穿着棉衣,戴着帽子,开始走出家门,奔向这银色的世界里。 小孩们出门踏雪,也无非是堆雪人,打雪仗,扑雪影。最有趣的是滑雪。滑雪雪具一般也是自己做的土雪具——雪橇车和滑雪板。雪橇车就是用两根直木棍做底,上面再钉几块木板做成一个平面,大小有50厘米左右,滑雪板是用两片竹片做成,再加上两根竹竿当扶手就行了。 年龄大一点的孩子,胆子大,经验也足,总是能从几十米高的后山坡向下滑冲,速度极快,就像哈尔滨雪场滑雪运动员那样,在我们看来,很是壮观,很有英雄状。小一点的孩子就用滑雪板在大陆上或稻场上转着滑,还有让人帮扶着学习滑雪的。这时的我们太高兴了,天还是那么冷,但玩得起劲的孩子一点也不觉得冷,头上、嘴里、浑身上下都淌着热气。但是,一旦停下来,不一会儿,身上就会感到发凉,这时就要赶紧跑回家烤烤火,不然会感冒的。 大雪的日子里,往往是一下就好几天,有时还上大冻,上光头(油)凌。路上,白天雪开始融化,夜晚又再冻上了。有时走在冰上,摔个“仰八叉”是常有的事。一遇上大冻,河塘堰坝溪泉全部都封冻住了。河塘上的冰最厚处可达20厘米左右,当然也有薄冰层,薄薄的一层冰下流着一股清流,人是万万不可上去踩的,如稍不留神踩到边缘部分,冰就会咔擦开裂,裂出一道道放射形的白线,就好像玻璃被打裂的裂纹一样。正如《诗经》里“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样。 “小寒大寒,滴水成团”。进入小寒大寒,也就是俗称“三九”天气,“一九二九,伸不开手,三九四九,冻破石头”。“三伏不热有些闷人,三九不冷有些冻人”。也有人说“三九四九冰上走”的。这“小千寒”“大寒"又刚好是三九、四九天气,有的石头真可冻破的。记得新店街一年上大冻,整条街两边的屋檐从瓦边结冰凌一直垂挂到地面,大人们嘱咐小孩不要用棍子敲它,说是敲断了冰凌挂会刮大风,下冷子(冰雹),实际上是怕将屋檐瓦片弄坏了。只待天气转好时,慢慢融化掉。人们都将门前雪铲好堆在门道两边,雪下了停,停了再下;雪,人们铲了堆,堆了再铲,整个街道路边冻成一块玻璃板。 我家在新店街后一条河边,临墙一条沟渠和一口水井,说来巧,这河,沟渠结着厚冰,但这口水井却热气腾腾,这口井是当年日本兵驻扎新店时修的,水质很好,一条街的人都吃这口井的井水。冬日的早晨,我父亲拿着一把挖锄,走到河边,用力在水面上敲打,刚几下,冰上只有个白点,再叮咚几下,还是几个白点。听早先我爷爷讲,这上的是“石板凌”,跟铁板一样。但是,我父亲终于还是砸破了河面上的冰,砸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冰窟窿。之后,母亲就到这个冰窟窿里洗菜洗衣服,其他的农妇们也去这冰窟窿里洗菜,洗衣服。 母亲洗好的衣服拿回家,一会就硬梆梆的如铁皮一样,母亲让我们不要去弯折,怕把衣服生生折断,凉在竹竿上,几天就干不了。如果急着要穿,就只好拿到火垅边烤。 这河塘结冰后,滑冰是少不了的,也有一些滑冰高手,也有刚学滑冰摔跤出足洋相的,更有一不小心或逞能掉进冰窟窿里的。 记得唐代大诗人陈子昂有一首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千古绝唱,正好是对鸡公山冬天雪景的写照。这鸡公山的冬天,一到暴雪封山,厚厚的积雪不但封住了上山下山的道路,还真的看不到什么鸟迹。积雪将山林的树枝压得弯弯的,不时发出咔咔嚓嚓压断树枝的声音。每当大雪过后几天,山上山下的居民就会踏雪进山,去拾捡被雪压断的树头树枝,拖回家当柴禾烧。树枝上带着冰凌子,沉死了,人们就用力气去敲打那些冰凌棍子,然后才将断枝拖走。只能拖着走,这样省力,又不易打滑摔跤。 有时还可在在冰天雪地里拾到雉鸡的翎毛,长长的,就是“美猴王”、“穆桂英”剧照中挂的那两根翎毛。这雉鸡一到冬雪天,羽尾被冻在雪里,飞起时就会被拔掉,因此,有时会在雪地里拾到,拿回家,插在瓶里放在神龛上当装饰品,或卖给某些剧团当服装道具用。 冬天大雪封山,正是猎手们高兴的事。大雪封山,一封至少半月二十天的,山上的野兽们饿极了,有的甚至被冻死在雪洞里。猎人们最好打的是野猪、野山羊、野兔子、野山鸡之类。这猎人一般三几个人一起,带上干粮,带上土猎枪、柴刀,打上绑腿,干净利索,他们能在山上一呆就是三五天,甚至个把星期。 这些猎物,是冬季村民家最美的野味。如果打到野味,除了卖掉一部分外,村民们还留下一些,在隆冬的日子里炖上一大锅,放上辣椒、胡椒、葱姜蒜,热气腾腾,一家人或邀来朋友,坐在火垅边,外面下着大雪,屋内喝着白干,一边吃着野味,那滋味就别提了,吃到兴致时,热汗直冒。那时,还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一到冬天,常有一二野味享用。(现在就不存在此现象了,人们都自觉保护野生动物) 记得有一年,也是一夜大雪,足足有膝盖那么深。半夜里有一只野猫子(夜猫子)翻进我家,钻进鸡笼里,咬的一笼鸡死命乱叫。我同哥哥翻身起床,这野猫子咬着一只芦花大公鸡的脖子拖着跑了,流了一滩鸡血和一地鸡毛。 第二天我沿着血迹和鸡毛,在不远处的雪地里找到了剩下的大半只鸡身子。 有时雪一下几天不放晴,每到夜晚,大人们讲狐鬼的故事,讲完后,灯也熄了,我在被窝里常可清晰地听见“大尾巴”(狼)长长凄厉的嚎叫,这时的狼饿坏了,就从山上下来找食物吃,常常偷吃到农户的猪羊及小牛犊之类,因此人们防范狼的意识很强。每当听到狼嚎,我们小孩就将头身子蜷缩一坨,躲在被窝里吓得不敢动。 每当此时节,新店街集市常常有卖牛肉的,这些牛有些被冻死,有些是“红毛狗”(一种野生豺狈)咬死的,也有牛老了摔死的。 除了牛,新店一带常有“老了人”(老年人一种忌讳死的说法)的丧事。到了冬天,有些老人血脉上不来,就此撒手人寰了,每年冬天,新店周围的丘山上总要增几座新坟冢。 山下的冬天,雪地里尽是故事,但山上的居民就更“惨”了。雪大封山,道路不通,有些人就早早趁雪季来临时都下山跑进城里过冬去了,有些老居民就只能呆在山上过冬。记得我上高中时,一次去山上“铁疗”同学家玩,遇到大雪,不能下山,大雪封得连门都推不开。这位同学可急坏了,家里米面还有一些,煤柴也不缺,但就是缺菜,土豆、萝卜、白菜早就吃完了,后来没法,只好用咸鸭蛋炒饭来招待我们,还一个劲地道歉:“没菜,没菜,让你们吃淡饭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们自然不怪这个的。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冬天雪越大,来年越丰收。这雪,对大地来讲,是一床厚厚的棉被,它滋润了田野,为大地蓄足了水分,农民们每年都盼望着下几场厚厚的大雪。 今年五月,我去了一趟新疆、西藏、云南,在天山,在拉根拉山口,在梅里,在玉龙......当我们鸡公山的五月映山红怒放的季节里,那里还有雪,洁白洁白的,雪山,雪峰,雪的地平线,和我记忆中的冬天雪地一样。 关于雪,关于冬天的童话,小时读杨朔的《济南的冬天》,读曲波的《林海雪原》,读日本的北海道,读俄罗斯的伏尔加河,读北极的爱斯基摩人,读南极的企鹅......读那里的雪,那里的“白雪公主”的童话。 久违了,鸡公山的雪。 久违了,我梦中故乡的冬天。 来源:《鸡公山文化》 图/聂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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